四、震电惊雷之字
逾到晚年,树桥的书法逾是显得风神独具、挥洒自如了。板桥去世后200余年,他的
书体的流传越来越广,学习他的书体,以他的传人自居者,不仅扬州、兴化、潍县有,
全国各地也不乏其人。板桥体已被公认为一种书法模式。板桥书画所追求的自家面貌,
得到200多年来士民的公认。“震电惊雷之字”,学了古人,但大有别于古人;不薄时人,
但不屑于追逐时人,他的自诩是有根据的。
打开一幅板桥的书法,往往容易使人感到这是一幅画,或者说是一幅以画入字的书
法。从章法上看,大小疏密,短长肥瘦,拱揖朝向,俯仰映带,参参差差。譬如人群,
以若干字组成的书幅不像纵横成行的整齐的士兵,却像山阴道上连袂而来的老少男女。
老翁拄杖,小孙牵袂;少男放肆,少女含羞;急者抢道,徐者闪让;壮者担物,弱者随
行。一切似乎无序,但细细体会,其中有血脉相连,错落有致,是一幅上下承接、左右
呼应的天然图画。这种章法,有人称之为乱石铺街,有人称之为浪里插篙,不离不碎,
不散不结。再看行气,一行行并不如丝线串珠,重心往往左右欹侧,不遵“守中”原则。
一行之中,总有若干字错位,或伸腿挥拳,或依势下滑,不齐,不正,不稳。但是若干
不齐、不正、不稳的字联成一片,形成整体的和谐,或轻或重、或大或小、或挽或引、
或牵或绕都恰到好处。书行留出的素地形成了虚实相生、黑白相间的效果,疏不至远,
密不至杂,不挤不空,摆布得宜。这种章法,这种行气,杂而和谐,乱而有序。因为杂,
显得和谐之可贵;因为乱,显得有序之不易,真正是收到了纵而能收、巧妙随心的效果。
再看看板桥的结字。我们且以己卯板桥所写《润格》为例,其中大部分属于行书,
“又两”的“又”属于楷书,“谢客”的“谢”属于草书,“礼物”之“礼”属于隶书,
而“神倦”之“神”,“秋风”之“秋”,转折之“则”均为古体,其中“神”的结字
则为篆体之变化。从总体看,通篇的字以行为主,夹以隶笔,是“六分半书”中偏行之
一种。从字的大小看,最大的是“耳边”的“边”,最小的是“扇子”的“子”。“边”
的体积约大于“子”字的20倍。大小随心,但和谐匀称。就形体看,有的特扁,如“礼
物”之“物”;有的特长,如“为妙”之“妙”;“纠缠”两字特大,似对纠缠者表示
强烈厌恶;而“只当秋风过耳边”之“秋”特别显眼,似乎表示谢客之决心已下。“不
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”以后的一个“也”字,最后一笔竟占六字之格,笔意意犹未尽,
盖主人怫然谢客,不拘常礼,幸读者心会也。
更细一点,我们再看看板桥的用笔。很明显地,板桥的字得力于北碑,用笔、取势
都极讲究。他写的大多是行书,但点横竖撇均吸取了隶篆笔意。他字中的中竖,往往骨
力劲拔,仿佛是迎风挺立的劲竹,而伸展的长撇又宛似兰叶。他在转折处,常由疾而徐,
使用蹲笔,如金石状。他的长捺,似山谷又非山谷,稍纵即收,如刀锋逼人,力透纸背。
纵观板桥书法,特别是他的晚年作品,用他自己的话说,有两大特点。一个是“以
汉八分杂入楷行草”,一个是“画法通书法”。他在《刘柳村册子》中说:“庄生谓:
‘鹏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’。有人又云:‘草木怒生’。然则万事万物何可无怒耶?
板桥书法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,以颜鲁公《争座位稿》为行款,亦是怒不同人之意。”
简言之,他的书法是行隶的结合,或者说是真、草、隶、篆的结合,戏称之为非此非彼
的“六分半书”,是他的书法的一大特色。板桥又曾题画说:“要知画法通书法,兰竹
如同草隶然。”他把他画兰竹的功力用在书法中,在章法、行款、构字、用笔上处处都
渗透进去了,形成他的“乱石铺街”的又一大特色。
这里有个问题:“怒不同人”,和谁不同?近人论书法美学,有晋人尚韵、唐人尚
法、宋人尚意、明人尚志之说。⑦捕捉了不同时代书风变迁之本质特征。明清的统治者
不少人崇尚法帖,崇尚法古,他们对赵孟俯和董其昌的字捧得很高。赵字妩媚,董字清
润,都不失为一代大家,但他们的字为朝廷所过分推崇,人为地影响着当日书坛,则在
士人中,特别是在野的士人中形成反感。明代以至清初,要求朝廷文书都要由精于书法
者执笔,同时对于参加科举考试的大批知识分子,以写出的字是否乌(乌黑)、方(方
正)、光(光洁),是否大小一律为考核要求,甚至是首要要求。当日不少士人就是因
为书体以乌、方、光出众,才步入仕阶,获得高官厚禄的。这样,统治者的意志作用于
书坛,形成一种流行的馆阁体。板桥之“怒不同人”是不同于流行的书风,不同于乌、
方、光的桎梏,不同于为权贵者所钟情的赵、董一脉的书坛习尚的。
他曾经很有针对性地说过:
黄涪翁(庭坚)有杜诗抄本,赵松雪(孟俯)有左传抄本,皆为当时欣慕,后人珍
藏,至有争之而致讼者。
板桥既无涪翁之劲拔,又鄙松雪之滑熟,徒矜奇异,创为真隶相参之法,而杂以行
艸,究之师心自用,无足观也。⑧
他之鄙薄赵孟俯之滑熟,自然不是因为赵字功夫之不足,其目的在于鄙薄时俗,是
很显然的。
据现在占有的资料看,板桥的“师心自用”的实迹,即真隶相参、杂以行草的实际
运用,是以写《四子书》的36岁,即戊申之春,读书天宁寺时为分水岭的。在早年,板
桥工楷、工草,扬州、兴化目前均藏有郑公早年楷书真迹,颇见功夫。《清史列传》说
他“少工楷书”,《清稗类钞》说他“初学晋碑”,应当说,都是有根据的。没有深厚
的功力,没有广泛的涉猎的基础,中年以后的别出心裁、独树一帜只能贻笑大方。板桥
的重孙郑銮在为板桥《临兰亭序》作跋时说,板桥中年始以篆隶介入行楷,蹊径一新,
卓然名家,就是指的这个阶段。在范县署中,他曾写信给郑墨说:字学汉魏,崔蔡钟繇;
古碑断碣,刻意搜求。他曾在题跋中对蔡邕书、邯郸淳书、崔子玉书、张伯英书、梁鹄
书、钟繇书一一加以评点;他对黄山谷的书法揣摹很久,他说山谷不画竹,但书法极像
竹,瘦而腴,秀而拔,欹侧而有准绳,折转而多断续。大呼道:“吾师乎,吾师乎!”
他更从浓淡、疏密、行款方面参悟画理与书理的相通之处。但是,即使是对于他所崇拜
的先贤,他也是“学一半,撇一半”,“十分学七要抛三”的。怒不同人之人,未必就
是赵松雪一个。中年以后,经过刻苦的探求,他的“板桥体”才日益成熟,面貌才逐渐
鲜明起来。
从形成板桥体到板桥体的定型与成熟,约经历十余年的过程。他的重孙郑銮由于见
闻甚多,判断应当是比较可靠的。郑銮在板桥乾隆八年(1743年)七月所写临兰亭序的
跋中说,51岁时板桥,“合诸家而成一体,正公学力精到时也”。郑公晚年的书法作品,
笔墨随心,天机流畅,外得宋人之意,内得唐人之法,一反明人之态,保存自家神韵,
熔真草隶篆于一炉,结诗书画于一体,独树其帜。板桥体书亦如人,不必夸耀其美艳绝
伦,正像他自称的“麻丫头针线”,它的生动处,在于书法艺术所显示的活泼的倔强的
个性,在于它的瀰漫于字里行间的真气、真意、真趣。板桥体历200余年不仅不衰,而且
影响日渐广泛,从者日众,不能不说,这是板桥书法革新之锐气所产生的巨大魅力。
前面说过,200多年来,批判板桥书风草率者代不乏人。秦祖永评他“无含蓄之致”;
王潜刚说他“以隶楷行三体相兼,只可作为游戏笔墨耳,不足言书法也”;康有为批评
说:“冬心、板桥,参用隶笔,然失则怪,此欲变而不知变者。”这些批评板桥的议论
往往有所偏颇。笔者看来,其实大可不必。曾经有一位书法评论这样批评王羲之以后历
代书家的:
智永、世南得其宽和之量,而少俊迈之奇;欧阳询得其秀劲之骨,而乏温润之容;
褚遂良得其郁壮之筋,而鲜安闲之度;李邕得其豪挺之气,而失之竦窘;颜柳得其庄毅
之操,而失之鲁犷;旭素得其超逸之兴,而失之惊怪;陆徐得其恭俭之体,而失之颓拘:
过庭得其逍遥之趣,而失之俭散……⑨
应当说,评论是辩证的,也可以说是公允的。日光热,失之于燥;月光轻幽,失之
于柔;丈夫阳刚,失之于粗;婵娟细柔,失之于弱;电光闪忽,失之于短暂;雷声轰鸣,
失之于突然。大千世界,万事万物莫不如此。板桥以艺坛狂怪名世,他的艺术创造在于
冲破一种沉闷窒息的氛围,绝非要成为一代书圣。不是一片颂扬,而是褒褒贬贬,正如
板桥的字参参差差,这样,我们可以直觉到他的书法艺术生动个性之真实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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