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发披面·以糠塞口
曹丕先生既成了皇帝,当然乐不可支,而更乐不可支的,还有甄洛女士,以她跟丈夫的恩爱,和婆母卞老娘对他的印象,皇后宝座,她自信非她莫属。
然而,曹丕先生却没有行动。
稍为有点人生嗅觉的人,都会嗅出事情有点不对劲。事实上正是如此,在薄海腾欢,万民称庆,歌颂改朝换代的升平外貌之下,一场宫廷夺床斗争,突然白热化,而甄洛女士一开始就处于不利地位。
首先,当曹丕先生在洛阳,夺取东汉王朝政权,自建帝国时,邺城在洛阳东北三百公里之外。古人云:“见面三分情。”厮守在一起还有进言或示意的可能,对于阴谋或中伤,也有阻止或解释的机会。而现在甄洛女士远在天涯,无论多么离谱的小报告,她都没有分辨余地。
更可怕的是,古中国是多妻制的,甄洛女士仅是曹丕先生的老婆之一,史书上可查考出来的,那时曹丕先生至少已有六位妻子:甄洛女士、郭女王女士,李贵人女士,阴贵人女士,跟亡国之君东汉王朝最后一任皇帝刘协先生的两位女儿。李、阴以及两位刘姓女儿,地位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郭女王,她比甄洛女士更年轻,更漂亮,更智慧。老爹曹操先生晚年要指定合法继承人(世子)时,儿子们之间曾发生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的节目,最后曹丕先生获胜,其中一部分功劳,得力于郭女王的谋略。而曹丕先生在夺取政权时,郭女王女士跟在身旁,说明郭女王第一回合已占绝对优势。
曹丕先生让皇后宝座虚悬,迟迟不决定人选,对甄洛女士来讲,她应该警觉到已亮了红灯。如果要她当皇后的话,早宣布了矣。所以没有宣布,正是另外有人——那就是郭女王,她已经十拿九稳,只多了甄洛女士挡住她的路。
郭女王用了啥恶毒手段,我们不知道。《三国演义》上说,她跟摇尾系统张韬先生合谋,由张韬先生出面,义正词严的检举在邺城宫里,掘出甄洛女士所埋葬的木偶,木偶上写着曹丕先生的生辰八字。读者老爷对大闹西汉王朝的一些“巫蛊”事件,一定还有印象,现在重新出现。曹丕听啦,“大怒”。《三国志》比较含蓄,只说甄洛女士因为不能马上当皇后,口有怨言,曹丕听啦,“大怒”。
两件事都有可能,“诬以谋反”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拿手的合法屠杀,甄洛女士温柔机警的性格,不可能口出怨言——她了解当时妇女的地位,更了解自己是再嫁之身,她很能克制自己,所以史书上特别强调她从不忌妒。但人性的变数太多,面临选后的重要关头,也可能忍不住失望和抱怨。问题是,即令失望抱怨,也不致激起丈夫的杀机。何况我们压根儿不相信她会形诸颜色。不过,只要小报告坚持她“有怨言”,她就非“有怨言”不可,有郭女王在,甄洛注定要死。反正不管怎么吧,曹丕先生既然“大怒”,就忘了昔日“痴立落剑”的恩情,立刻派出专使,逼甄洛女士服毒自杀。
曹丕先生是二二0年十月当上皇帝的,翌年(二二一)六月,就把甄洛女士处死,假如曹丕先生不当皇帝,她会好好活着。甄洛女士在九个月中,经过狂欢、失望、疑惧等等折磨,但她绝想不到最后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丈夫派来的杀手。然而郭女王女士仍恐惧她死后向阎罗王控告,所以下令把甄洛女士中毒的尸体,特别处置,头发披到脸上,用糠塞住她生前动人心魄的樱桃小口。盖教她的灵魂,既无脸见人,又有口难言。
写到这里,再介绍一篇关于甄洛之死的记载,内容恰恰相反。《魏书》曰:
“有司(有关单位)奏建长秋宫(娶皇后),帝(曹丕)玺书迎后(甄洛)诣行在(皇帝住的地方),后(甄洛)上表曰:‘妾闻先代之兴,所以飨国久长,垂祚后嗣,无不由后妃焉。故必慎选其人,以兴内教。今践阼之初(刚当上皇帝),诚宜登进贤淑,统理六宫。妾自省愚陋,不任粢盛之事,加以寝疾,敢守微志。’玺书三至,而后(甄洛)三让,言甚恳切,时盛暑,帝(曹丕)欲须秋凉,乃更迎后(甄洛)。会后(甄洛)疾遂笃,夏六月丁卯,崩于邺(河南省临漳县),帝(曹丕)哀痛咨嗟,策赠皇后玺绶。”
一个史学家把一场血淋淋的谋杀,妻子惨死,丈夫翻脸下手,另一个女人在旁帮凶,竟形容得象诗一样的美丽。丈夫多么恩重如山呀,再三再四迎迓;妻子多么敦厚呀,硬要推辞,而且即时的寿终正寝;帮凶却根本没有出现。中国竟有这种无耻的高级知识分子,以为一支笔就可以把丑恶化成圣洁,真是中国人的羞辱,未免太低估中国人的智慧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