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章摘自《天下三国》
本书简介:著名作家李国文闲话三国157题,据史实,讲故事,说权谋,道忠奸,探寻世界分合之道,分析博弈消长之谜,梳理人生成败之路,纵横捭阖,深入浅出……
《三国志》评价张飞、关羽时说:“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,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。”
诸葛亮对待关羽,特别注意分寸,并努力维持一个客客气气的良好关系,因为关羽并不十分买军师账的。孔明的联吴方针,他执行不力,就是一证。虽然关羽远在荆州,但这个人从来未把自己的地位摆正。马超投蜀以后,为解决益州问题立下功勋,获得殊荣。关羽不服气,要离开荆州到西川来同马超较一高低。诸葛亮连忙给他写信安抚,一顶高帽子,才使此议寝息。刘备为汉中王后,要用黄忠作他的后将军。诸葛亮说:“忠之名望,素非关、马之伦也,而今便令同列。马、张在近,亲见其功,尚可喻指;关遥闻之,恐必不悦,得无不可乎!”这番话,可以看出诸葛亮对他的态度。
张飞就不是这样了,只要诸葛亮点了他的将,无不悉心为之。而且,多有创造性的发挥,每每创建奇功。对此,诸葛亮和这位莽张飞,往往产生不言而喻的默契。当消息传来,说他所住大寨,逐日间饮酒,酩酊大醉,诸葛亮非但不加怪罪,还派人专程把佳酿给他送去。表明了他们之间心灵上的沟通,和以诚相待的友情。
当初,刘关张起事时,按社会、经济地位,以张飞最殷实富有,“世居涿郡,颇有庄田”,是个有产有业有资财的庄园主。刘备不过是个“贩履织席”之辈,尽管自称皇室后裔,早衰落无考,和阿Q“老子先前也阔过的”差不太离。后来,汉献帝刘协叫了他一声“皇叔”,不过是政治需要罢了。历代皇帝为了笼络人心,还有赐姓一说,所以,不必当真,谁有粉不朝脸上敷呢?他只能算是小手工业者。而关羽,一个推车的运输专业户而已。
由此推论开去,这三兄弟和诸葛亮的关系,恐怕也是由于阶层不同,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,不免差异,倒有值得玩味之处的。
刘备起事时,已沦为手工业者兼小商贩,可他早先是没落贵族,大概是无疑的,至少在楼桑村,还能有立锥之地。曾拜卢植为师,自然文化水准要比关张高些,这样,与诸葛亮不但政治观点相同,在文化上,认同的地方较多。张飞是庄园主,家道殷实,能有供三百余人相聚的桃园,估计虽非士族,也是豪绅一类。所以,他和拥有南阳诸葛庐的这位军师,经济基础相差无几,也许能找到共同语言。关云长是无恒产的自食其力者,他的个体运输行业,无须依赖群体,特立独行,容易产生阶级偏见,而自己又稍稍识得几个字,不大买账于文化和士大夫,对于诸葛亮就不如那两位融洽了。
再加上关羽的骄矜自满,刚愎自用,自以为是的性格,特别封了汉寿亭侯以后,就自我感觉特别好了。到独挑大梁,驻守荆州时,更是目中无人。感觉错位,是件别人看来可笑,而对他本人,则是可怕的事情。要是关老爷有些许的清醒,也不至于走麦城,身首异处了。
诸葛亮一到新野,关张就联合起来抵制这位军师,但跳出来责难的是张飞,关羽是个爱作深沉状的人,站在幕后,唆使猛张飞上。从三顾茅庐起,关羽就不大相信诸葛亮的能力。这是那种对知识分子的压根儿不信任的阶级感情,没有办法,他从山西一路推车过来,汉代那些地方小官僚,刀笔吏,少不了压迫他,欺诈他,使他有反抗感。心里说,有什么了不起的,端这臭架子。他说:“兄长两次亲往拜谒,其礼太过矣!想诸葛亮有虚名而无 实学,故避而不敢见也。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!”这个“惑”字,是他心里话,因为,孔明一来,他的副手地位就动摇了。从此开始,这将相之间,就绝不会是亲密无间的了。
刘备到东吴招亲,诸葛亮派赵云陪同,而不敢将锦囊妙计授关羽,怕他乱作主张。借东风后,安排赵云来接他,也不愿麻烦这位关老爷,怕他未必如约而来。赤壁之战,诸葛亮迟迟不睬他,是否真的用激将之法,还是有为难之处,或存心让他放曹操一马,于史无据,也就只好姑妄信之。但是,最后才安排他在华容道,可见对这位骄纵的将领,不得不再三斟酌,自然是有许多顾虑棘手之处,是可以想象的。
关老爷见不把他摆在重要位置上,当时责问诸葛亮:“关某自随兄长征战,许多年来,未尝落后。今日逢大敌,军师却不委用,此是何意?”
听他口气,到底诸葛亮指挥关羽,还是关羽指挥诸葛亮?令人费解。大概拜把子兄弟便有这份和军师平起平坐的特权。等到华容道放走了曹操,犯了军令状,还是刘备出来给他说情,才算了事。其实,正因为他知道必是这么一个结果,才敢义释华容。特权,和特权阶层,以及被毒化了的社会风气,使得他有所倚仗地不在乎。
如果孔明执法如山,从他华容道放走曹操起,就严惩不贷的话,那么,此后的他,在荆州主政,也许未必敢于自我膨胀了,不知天高地厚了。
正因为刘备的包庇,诸葛亮也就不得不迁就,既不能责人,更不能责己,也就只好稀里糊涂,不了了之;或者,走走形式,做做样子;或者,深刻认识,从轻处理;或者,事出有因,查无实据;或者,最简单的,就当交了一次学费,下次注意便是了。
看来,诸葛亮作为一个知识分子,也有其无药可治的软弱性,对于这位身居高位,后台很硬,存心不买他账的,又是劳动阶层出身的汉寿亭侯,除了以顾全大局自勉,大抹稀泥外,还能有什么作为呢?
这类抹稀泥的难处,从古至今,岂是诸葛亮一人的故事吗?
但是,稀泥这东西,糊得一时,糊不了长远,最后关羽在荆州大败,不就是这种迁就、马虎、不深究,由他而去,听之任之的结果吗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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