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看来是有道理的,小说并不是回忆录,让鲁迅在电影中出现,就坐实了“我”就是鲁迅了,而这不是鲁迅的原意。可是,夏衍很清楚:“这样一来,又遇到另一个问题,这就是原著中祥林嫂冲着鲁迅先生问‘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’这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,也不能不割爱了。经过权衡之后,我保留了祥林嫂的这个疑问或者希望,而把它改为绝望中的自问式的独白。”这看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。但是,人们对于这样的安排,还是不太接受。因为这个“我”,在作品里是第一主角,几乎不可替代。“我”是亲历者:给人一种真实感,讲述如在眼前,令人信服;“我”又是观察者,保持了客观性,用一种俯视视角看历史,全景式展示一出人间悲剧的全过程;“我”又是讲述者:反映一种个人思考,不强加人,避免“说教”的弊病;“我”还是反省者:他的思考具有启示性,“小我”毕现,启人深思;“我”还是批判者:深刻地揭示社会的吃人真相,入木三分。最后,“我”还是鲁迅写作的惯用手法,运用极为纯熟。所以,夏衍把“我”隐去,连带着隐去了祥林嫂与“我”的“灵魂对话”场景,使作者的思考深度无法得到足够的呈现,作品的震撼力下降了。这确实是一个缺憾之处,这也是该片后来受到“批判”的重要原因之一。但是作为电影改编者,真的很难做到两全,他确实已经尽力了。
其次是关于“砍门槛”的情节。鲁迅原作中,祥林嫂到庙里捐了门槛,感觉自己已经洗脱了一切“罪孽”,回归正常人了,谁知还是不被鲁四老爷认可,这使她的信念毁灭,精神崩溃了:这可能也正是她的直接死因。但是,对这个关键情节,夏衍却作了改变:加上了一个情节:让祥林嫂震惊于自己的命运并未改变,愤而拿菜刀到庙里把自己“捐”的门槛砍了。对此,也有一些不同意见。但夏衍是有考虑的。因为这样处理实际上并不是他的发明:1948年袁雪芬主演的越剧电影《祥林嫂》,已经有了“砍门槛”情节。后来经常在舞台上演出的越剧、评剧,也都把这个场面保留了下来。所以,夏衍说:“对我自己来说,每次看到这一个场面的时候,都只是感到激动,而并没有觉得突兀或者背离了祥林嫂的性格。”他甚至认为“越剧影片《祥林嫂》在改编中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,但是对这一场戏我却本‘择其善者而从之’之旨,舍不得割弃。”
应该说,夏衍这样处理,是有其时代背景的。因为在新中国,中国妇女已经得到了解放,如果没有反抗精神,中国妇女的解放就不可能。因此,处理成幻想破灭的祥林嫂反抗封建传统和礼教,就是时代精神的合理诉求。当时有人批评说这违反人物性格发展逻辑,夏衍不同意这种说法,认为并没有违反人物性格发展逻辑,实际上就是以时代思想的逻辑为依凭的。
还有一个争议,就是对于祥林嫂与贺老六成亲时的态度,从拼死反抗到“肯了”的处理。夏衍说:“原作是在祥林嫂和柳妈的谈话中带到的,理由是‘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’,我把它改写为由于祥林嫂从笨拙而善良的贺老六对她的态度中,感到了同是被压迫、被作践者之间的同情”。应该说,夏衍这个处理,还是有其可取之处的。毫无疑问,鲁迅的描写是绝对真实生动,也是符合人物身份性格的,并无不妥。但如果简单照搬上银幕,祥林嫂的话会让普通观众误解,因为电影毕竟是电影,电影语言与文学语言是不同的。可以想象,如果影片真让人物那样对话,影院里的观众或许会觉得别扭甚至发笑的。事实上,在鲁迅原作中,最终祥林嫂与贺老六的感情和睦,其内在逻辑当然也是被贺老六的朴素真情所感动。所以,夏衍这样处理是可取的。
据说当时夏衍仅用了两个星期就写出了初稿。但从手稿上看,文本写得很用心,而且形态很成熟,虽然也有一些修改,但是总体上相当干净,字迹很便于辨识。其间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:夏衍在修改时喜欢改用红笔,或许这样更便于记住修改过程吧。所以,这篇手稿,确实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宝贵文学遗产。(王锡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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